挺杂的

夏日长日

竹马


二宫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抬起笔,看向相叶,而相叶正出神地看着窗外。油绿色的悬铃木的叶子挤在窗前,夏日的阳光在叶子上散射得晶莹剔透,滋润得仿佛要结出水来。二宫看着相叶的眼睛,阳光在叶上稍息后钻进了后者的眼中,呈现出明亮而美丽的琥珀色。二宫想起,相叶的眼睛,总是如同黄昏的潭水一般,是看不到底的。蚕丝一度在他的眼中结成了茧,而此刻,却化作美丽的蝴蝶飞了出来。

在二宫第二次见到相叶时,相叶便就以他的私人家教的身份,走进了他的家中。二宫对待学习这件事,本是不怎么上心的。奈何母亲却在意地很,总是不经意地说出,二宫成绩本就不错,高三再加把劲的话,考上一个好的公立大学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诸如此类的话。二宫本是不打算读大学了,这是在一年多以前便就开始有了的打算。可每当看到陷在对儿子的未来美好的期望的幻想中的母亲的样子,二宫又不好将自己的计划托出,便这样一路将就着读到了高中三年级的暑假,也就在这个时候,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位家庭教师——相叶雅纪。

初来时的相叶有些拘谨,大约是年纪不大,本就没有做过几份工作的缘故。当母亲向二宫介绍相叶时,二宫见他绽放出了一个对于问好时来说有些夸张的笑容,像童话中刚从梦幻岛走出的小男孩一般。二宫忙鞠躬问好,生怕对方觉得尴尬。他显然是不认得他了,无论是眼神还是话语,都透露出一种只有初见时才会有的紧张和恭敬。彼时夏日刚到,燥热的空气还未浮上地表,骄阳还未变得炙热,而相叶作为初夏的第一束阳光,就这样唐突地照入了这个家中。

二宫将相叶请进房间,倒上茶水。对方连忙道谢。二宫见相叶正要背包中掏出纸笔,连忙打断。他斟酌了一下词语,然后道出了他并没有考大学的计划这件事。

相叶果真一愣。

“为什么?”他问。

“读大学不是要花很多钱吗,毕业之后也很难找到好的工作,到头来还是要去打工,不是吗。”二宫说。

“那……是因为钱的原因?”

“也不全是。”

二宫沉默下来,低下头,扣着坐垫边缘的流苏穗。空气变得焦灼起来,窗外悬铃木的叶子懒散地垂耷着,一丝风都没有。

相叶见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反倒继续了刚刚被打断的动作,掏出纸和笔来,递给二宫。“来,把名字写下来。”

“诶?”

二宫反倒被稍稍震惊了一下,随后从桌上将纸滑到自己面前,公正地写下了“二宫和也”四个字。余光中的相叶微微歪着头看着他,随后在二宫放下笔时,又将纸笔挪到了自己的面前,在“二宫和也”四个字下面,工整地写下了“相叶雅纪”。

那是二宫第一次知道相叶的全名。在无数个“Masaki”中,他被挑选赋予了“雅纪”这个名字,就如他在众多“和也”中,被以“Kazunari”命名一样。他们都是平凡着,却又好像是能从平凡中诞生出一点什么不一样的事物的人,却深陷在平凡的世界中,屏住呼吸在夏日中下潜。

二宫听到相叶说,“你看,我们的名字,第一笔和最后一笔都是一样的。”

然后呢。二宫心想。但是相叶说完,也就没了后文。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不了了之,随后在记忆的堆栈中悄无声息地地消失了。

夏日来得很快,一转眼间窗外嫩绿的叶子就统统变成了浓郁的油绿色。而当二宫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排山倒海而来的夏的浓绿全然包围了。树比平日更绿了些,草地也比平日更绿了些,连远方的山野都蒙上了纯净的深沉的绿色,一同化作了属于夏日的别致景色。无数个夏的早晨,二宫醒来时便发现淹没在了大片的绿中,随后感官开始运作,蝉鸣浮现出来,连鸟叫声都变得焦躁而仓促。

而相叶,却同此时节茂密繁盛的树木,草叶,山原一般,仿佛自生至死都会属于夏日。随着夏逐渐变得灼热,相叶的待机时间在渐渐地延长。若对方一段时间内没有动静,二宫便会在写题时停下笔,悄悄地打量起相叶。而后者有时就坐在那里,目光落在屋内或屋外的某一处,随后就静静地、久久地保持着这个样子,仿佛一尊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像,演绎出的却是与中世纪末的青年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的一种属于人间的纯质;有时他也会闭上眼,头倚在背后的墙上,微微昂起,让人分辨不出是睡着了,还是仍然醒着。但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盛夏的相叶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丝疲惫——相叶的疲惫很好分辨,一旦觉得累到,便会即刻下线,行为变得迟缓,言语也会较平时少许多;若是活跃着,笑着,时不时地弄出点碰到桌桌角角的声音,那便是精力尚有,且充足得很。

在知道真正的原因之前,二宫一度任性地臆断着,是因为相叶生于寒冬,骨质中呼啸而过的必然是冬日的冷气,而非夏日的暑气。即便他那么温暖——无论是温柔的肤质,还是温顺的语调。

他无数次地唤醒相叶,将他从真实活着虚拟的梦中抓回现实中来。而相叶常常一愣,然后抱歉地笑着说,“我们讲到哪里了”。然后他将整个人贴过来,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萦绕在相叶身上的夏的热浪。他俯下身子看着二宫写在笔记本上的答案,末了用红笔画上一个个圈和叉。墨水在纸面上氤氲开来,圈和叉便若实若虚地交织到一起。相叶用愉快的语调说:“嗯,干得不错呢。”他的声音绵柔,语气轻飘飘的,又因为无意识中凑得太近,让二宫连同相叶吐字时的每一个气声,都好像听得一清二楚。

二宫不自觉地——也不应当地心跳加快。他强迫自己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眼时,却鬼使神差地张口说出:“请告诉我原因。”

“嗯?”相叶一怔。

“相叶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原因。”

“啊,这个……”相叶笑道,“因为夏天。”

“诶?”

“虫呀,鸟呀,树木和风,天上的云,地上的小朋友,都变得活跃起来,就觉得可以放松了。以及……”他撤过身去,回到桌边端坐着,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二宫的双眼,随后说道,“因为和也君很省心,成绩也很好,完全就不需要补习,不是吗?”

如同隔夜的墨凝固在相叶的眼中,他眼神濡湿,二宫却不能读出,也不敢去稍作解读其中的情感。他知道他在说谎,但无论是前半段还是后半段,他都不愿意去判断其中谎言的成分占据了多少。二宫觉得相叶先天就带有着一种能够混淆真相和幻想的气质,如同弥散在空气中的水汽一般让人难以察觉。你闭上眼,才能够看到他真实的相貌,堵住耳朵,才能够听懂他所讲的话。而若将感官开启,则会被扑面而来的美好淹没,而相叶隐匿这片美好中,你看不见,也抓不到。

二宫懂得这个道理,可却依旧不愿意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某一种油然而生却莫名而来的自信使他坚信着,总有一天,他会以他自己的方式探察的相叶真实的样子——而那也必定是美好的,无暇的。二宫多少察觉到,自己对待相叶的情感正在不知不觉中缓慢地变化着。他有几个晚上连续梦到相叶,而醒来时却将梦境的大半全然忘记,只有“相叶雅纪”这个名字回荡在脑中。好几个早晨,他在回避不能的羞耻感中醒来,离开梦境走进现实。可不等心情完全平静下来,相叶的叩门声便已经响起。“咚、咚、咚。”相叶的指节落在陈旧的防盗门上,也同时清晰而有力地敲击在了二宫的心里,一声一声铿锵有力地将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相叶,以一种高中生式的生涩而又胆怯的方式,在不会触发死局的剧情点的边缘反复试探。有那么几次,从相叶的言语或眼神中,二宫似有似无地像是读出了些什么。可到头来他还是会在内心里拼命地加以否定。他把一切都当作是自己的幻想,甚至想着,他连自己的内心里的想法都搞不清楚,又何从去分析相叶的情感和态度呢。

而相叶,又总像是自始至终从未改变过的那般。他温和,开朗,热情,明亮的像是夏日清晨的阳光。他在今天还讲着难懂的函数题,在草稿纸上一笔画出一支连贯而漂亮的双曲线,明天就用轻快的语气随口讲起昨日的电视剧,街角的阿猫阿狗。相叶的生活自如轻快,又在某一个特定的频率中反复无常,一次次让二宫始料未及。他在这片幽深却逼仄的海洋中挣扎着游向水面,可头顶波澜的光却愈发投射地更远,任凭他如何划动手臂,都无法触及。

二宫觉得他要淹死在名为相叶的夏日的大海里了。

终于,在一个同他日无区别的本该平凡的下午,二宫套上出门的T恤,根据相叶先前提到过的地址,摸索到了他住的地方。都内,又是大学附近的房价并不便宜。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化的居民小区内,相叶所居住的白色五层小楼显得格外扎眼,却又似乎合乎情理。二宫摸索着上了楼,楼道里是居民摆放的工具和废弃花盆一类的植物,他小心翼翼地以不碰到别人家东西的情况下穿过走廊,艰难地来到了相叶所住的房前,然后一如相叶一次次叩门时那样,“咚、咚、咚”地敲响了相叶家的大门。

“来了——”屋内有并不熟悉的声音应答道。

二宫一时惶恐,突然间怀疑起自己是否找错了门,面前的大门却在他还未来得及逃走的时候,被屋内的人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青年女子。

“你是哪位?”面前有几分邋遢样子的女人问道。

二宫一阵慌乱,在同时脱口而出:“请问这是相叶家吗?”

“啊,”对方稍显惊讶,后用一副打趣的样子反问道,“你和相叶认识啊?”

“不认识!”

直觉促使他果断地否决后转身就走。他并没过多地思考这个女子是谁,却本能地觉得,对方大概是个危险的人物。二宫快步走下楼梯,脑海里还残留着房内阴暗又凌乱的门廊的样子。他脑子里混乱成一团,以至于楼梯拐角处有人过来时,完全没有看到对方,反被对方的招呼吓了一跳。

“和也。”

“啊!”

他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提着两个购物袋的相叶,一脸诧异地站在楼梯下面。

“怎么会在这里?”对方疑惑道。

“啊,那个……”

“找我吗?”

“嗯。”

他把深深地低下头,恨不得此时此刻地面倏地裂开,把自己一口吞进去。

“那你稍等一下哦,我先去把东西放下,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吧。他怎么能够如此轻松地讲出这样的话。二宫站在相叶匆忙离去后的楼梯间,迟钝地想着。夕阳从狭小的窗口照进来,投射下的光束截断在他的脚下。白日的炙热和傍晚的凉意唐突地交接着,二宫站在明与暗的中间,木然地承受着冷与暖的冲击,亦有些举步维艰的意思。

而后相叶出现在楼梯口,惹得二宫一惊。身体向一边歪去时,阳光狡黠地躲开了他,投射到相叶身上,将相叶照得发亮。

那一天回家的路上,相叶向他详细地道出了自己的事。同居的女性是中学时的恋人,高中便辍学去打工了。等到自己上了大学时,对方也辗转来了这个城市,染上了一身坏习惯,又赖在了自己家里。凭借相叶,是不能够不管的,便就陷入了无可奈何的境地。活着很艰难的。相叶这样说道,可即便这样,我们也要努力地活。我们的存在,是时刻都可能会消失的珍贵的东西,所以每一秒钟都要认真活,每一个当下都要竭尽全力才行。

相叶老师,我们也会消失吗。二宫问。

相叶不言,他抬头看着天,二宫也顺势向天上看去。夏日的黄昏,云朵红得像天国燃起的大火,他想起民间传言说,傍晚血橙色的天,是狐狸与鲤鱼相会。他至今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却在抬头来时,看到飞机飞过,在要殆尽的青中,留下了最后一条长线。他觉得他的青也被消磨尽了,暖意战胜了冷气,落日烈焰般的红和夏的暑气包裹住他,二宫也变得燥热起来。

“……呐,你去过海边吗?”相叶突然问道。

“小时候去过,但是……”

但是,长大之后就渐渐不愿意出门了。

“那好,”相叶笑道,“周日上午九点,在车站等我,好吗?”

他带他去了海边。他们在清晨出发,搭上两小时一辆的公交车,相叶笑着向司机打招呼,司机也向他们打招呼。然后他们走到车的后排,二宫钻进靠窗的位置,相叶坐在外面。车子缓缓地启动,路旁红顶的屋舍和看不见蝉的树木渐渐被抛到了后面。二宫的心也轻飘飘的,仿佛那些姑且还带到了路边的迟疑和忧虑的种子此刻也被如此轻易地留在了车下,被敦促在充斥着盛夏躁动的记忆的小房间内生根发芽。

此时此刻,相叶就在他的身边。阳光遗漏下的阴影勾勒出他面颊好看的轮廓,甚至把相叶健康色的皮肤,晒出了些亮色。阳光下的相叶是多么的自然啊。二宫这样想道,仿佛他便属于太阳,或他本身就是太阳。他回想起相叶来到他家的那一天,他拉开门,入眼的是是故人又非故人的相叶。那一天的二宫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至今他已经记不清了。却犹记得自己于那一刻的惊喜,和此时,突然觉得长久寄居在阴影中的自己终于跋涉过了极夜般绵长的黑,来到了阳光下。

他们在一片森林前下了车。林油绿的一如二宫眼中静默的相叶。走吧,你不要怕哦。相叶又一次露出了已然深深烙印在二宫心中的标志性的笑容,说罢,便带他一头钻进茂密的林中。空气的味道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小城的烟火气息被剥离到了林外。高大的榉树林笔直通天,阳光从叶与叶的间隙中漏下来,或在林间的平地上散落丁达尔的光束,让人想到先前的哪部高中生爱情小说的情节。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树与树的荫蔽中,听着不一样的鸟叫声的交响盖过夏日蝉鸣的声音。然后渐渐海潮声涌了上来,相叶先于他听到。先者回过头来,带着按捺不住兴奋的表情,对他说,听。你听。

你听,我们快到了。

相叶坦言道,他是生在海边的,在去读大学之前,大海陪他过了十八年。小的时候,若头天看好了海潮的预报,第二天天不亮就会爬起床来去赶海。太阳升起前的沙滩上,放眼望去是星星点点的摊在那里的半透明的海蜇。但即便如此,单凭当时他和弟弟两个人的力量,也只能架回家一个——回家就化成了半个。和也,你知道吗,太阳升起来后,不出一会儿,海蜇就会化成水。它们渗进沙子里,流回大海里,像《海的女儿》一样。相叶说着,看着远方的已经能够大约看到的海平线。

他又说,中学时候科学课的老师会带着学生们来海边拾海螺,然后告诉他们,这是螺线。而在当时,十岁出头的孩子们没有人对看不懂的方程式感兴趣,将海螺带回学校后,无非放在耳边闭上眼听海潮的声音。相叶说,他是在很多年后才真正知道这些线。和也,公元前二百多年的学者,一生辛苦,殚精竭虑想找出上帝编写世界的方程式,但直到千百年后,也没有人能够找到。你相信吗,你相信我们所在的世界,我们的命运是被像戏剧那样编排好的吗?

我不信。二宫说,我是努力着,才走到这里的。却随即又想,真的是这样的吗,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在偶然相遇后再见,是谁把你带来了我的身边。

相叶说,他知道关于这里的一切。哪里的风景最好,哪里的饭最好吃。他高兴地想邀请二宫去烤扇贝柱,不料二宫尴尬地推脱道自己对于海鲜不太擅长。

“那炸鸡,炸鸡肯定没问题!”相叶丝毫没有变得沮丧,他们走在午后的海边,烈日曝在沙滩上,隔着鞋子脚底也是暖洋洋的。二宫觉得相叶半天却把一个月的话都说完了,他不停地讲着,不停地讲着,语气中透露着难以压抑的兴奋的情绪。初次见到这样的相叶的二宫,却竟觉得这才是他本身的样子——一如太阳,海边的、照耀着渔船和岸上嬉戏的孩童的那个太阳。

他们走进岸上的小店,老板热情地用地方话招呼着他们坐下。相叶接过菜单,递给二宫一份。打趣说道你要不要喝酒……啊不行,那就气泡水吧。他讲话时尾音上扬,像儿童节的午间的孩子,语调中鼻音又比常人更重一点。他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小学的时候,邻居家的老师结束后,会带着包括自己的几个孩子来这里吃炸鸡。聊聊天,很快就到晚上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带学生过来,是比自己小时候还要可爱的男……

相叶老师。二宫心跳飞快,张口便打断了他的话语,“相叶老师为什么要花时间带我来这么远的地方?”

“诶。太远了吗?抱歉……”

“不是!”他忙说,“就是,那个……为什么?”

相叶似乎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回答说:“要说为什么的话,我喜欢的东西,想让和也也来体会一下罢了。夏天啊,真是适合邂逅的季节啊——


“——毕竟我们,早就认识彼此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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