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杂的

春袖

30代作家丸,20代模特仓。

-


丸山认识大仓,是在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酒席上的艺人们觥筹交错,丸山坐在角落里,看着桌子那头的大仓——身材高大,面容姣好,言语举止间无时不刻不透露着刚刚迈进这个圈子的生涩和谨慎。他看他不停地给前辈倒酒,前辈喝一口他就喝两口,前辈喝半杯他就喝一杯,到头来前辈还清醒着,自己却醉得不成样子了。那时丸山也已微醺,意识却仍促使自己赶些从角落中跳出来,忙用着稍许笨拙的模仿,将席间的注意力从时刻都有可能出丑的大仓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去。此趟临出门前,他本是反复叮嘱过自己,谨言慎行,千万不可以出风头的。

在座的各位,多半是业界的大人物——就算没有那么的显赫,也是挥手间就能救丸山一命的角色。他年少时漫才出道,大火的时候拍过几部电视剧,成了综艺的常驻嘉宾,后来又开始钻研文学创作,一度写出过名震一时的佳作。可如今繁复的经历中再没有一项能够让他此时窘迫的生活稍有些起色了。丸山久违地参加次昔日艺能界朋友们的酒会,来之前心中还惴惴地想着,此行或许会成为自己人生的转折点也说不定。毕竟自己的人生,已经在不经意间发生过太多次的转折了。

可上天并没有饶过他的意思。还投下了大仓这颗炸弹。丸山的同理心和一点点侥幸的心理加之在一起,胜过了他脆弱的决心。在将援手伸向大仓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触碰的是红色的禁果,打开的是潘多拉的匣子。酒会进行到后半段时,已经烂醉的大仓凑了过来,说,我没钱了,也没处去了。丸山瞬间觉得惺惺相惜,却又即刻发觉好像不大对劲:“可是,我……”

“我没地方去了。”大仓含糊着重复了一遍,随后便被一身的酒气淹没,一头栽倒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末班车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丸山是没钱打车的。凌晨一点钟,他裹着长风衣,扛着比自己还高出几分的大仓,晃晃悠悠地走在冬日凛冽的东京街头。深夜的东京被霓虹灯高调闪烁着的五颜六色的光包裹着,全然是一副比白日里还要精神的样子,可丸山却昏昏欲睡,任凭冷风狂暴地拍打在他的脸上也再没发让他变得更加清醒。他把厚厚的羽绒服批在大仓身上,想了想,虽然自己是过气了,但对方该算是个刚崭露头角的明星吧,这样走在街上让人看了总归还是不太好的,便又把羽绒服的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此刻大仓昏迷不醒,头埋在丸山的脖颈里,皮肤热热的;大仓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扫在他的脸上,又弄得丸山痒痒的。他背上出了很多汗。这样想来,自己竟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与什么人亲密接触了。

他一阶一阶地走上楼梯。户外楼梯上的积雪被扫到了两遍,金属冻得嘎吱嘎吱地响。艰难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蹬掉鞋子后摸着黑把大仓甩到了自己的床上,才打开床头的台灯。冰冷的蓝白色灯光把六畳的房间照得通亮。他从大仓的身下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睡衣来换上,给大仓披上被子后,径直爬到的上铺的位置——那本是丸山前女友的床位,虽然先前对方在的时候,总爱赖在下铺,和自己挤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但那都无所谓了,她早就走了。这间小房子自几年前到刚刚,都长久地,长久地只有丸山一个人在住。

他闭上眼睛,在翻天覆地的黑里,听到下铺的年轻人小声地嘟囔着听不清的话。空调嗡嗡地吐着暖风,丸山在梦的边缘彷徨时想着,没给他脱掉外衣,半夜该是会被热醒吧。

大仓不是个省心的孩子。从二话不说就被带到别人家来,且没有要走的意思时,丸山就看了个大概。而不同于他先前想象的是,这样无家可归又收入微薄的大仓的身上,并未展现出一丝困窘,或可怜的样子。有工作时他会一大早出门,夜里才回来;没工作时他也会出去转转。他对丸山说,我上公司去了,便就带上门走了,直至下午才回来。有时大仓回来时,会拎些超市最后一小时的打折熟食,丸山问他哪来的钱,大仓不以为意地说,去单位总归会有钱,不知道能做什么的话就一直做点啥,总会有收入。于是丸山觉得他还是太年轻了,毕竟自己什么都做过,打出道来辗转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落到了捉襟见肘的境地。有时他会想凭借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大仓些什么,可看到对方一副二十出头初生牛犊的样子,话到嘴边就又被咽回了肚子里。可这话一吞不要紧,反过来却倒是先被大仓说教了。

“丸,你的小说,什么时候才能写出来?”

“诶……?”他一惊,“啊,那个,我也……”

“啊!那不就是写不出来了吗。”

他忙否定,可却连否认的话都没有说死的勇气。心里想着,这人还真是不留情面。又明知对方意不在此。

他不明白大仓是何时于他建立了熟人关系。即便他身周从未筑上墙,也少有人踏入的隐形的私人领域的隔膜,遇见大仓后反倒薄得像层糖衣,阳光照进来,一晒就化了。

“丸心中纠葛的事情太多了。”某天夜里熄了灯后,下铺的大仓这样说道,“琐碎的事情太多,就会化作悲伤。本身是不必要这样的。”

他一时语塞,想迅速地讲出些机灵话,将空气中沉重的气氛吹散。脑子却像从未有过的那样迟钝,一时话梗塞在喉。

却又听大仓说:“丸的小说,我还挺期待的。”

“嗯?真的吗?”

“嗯。真的。”

“这样啊。那我会努力的。”

“丸。”

“嗯?”

“等小说大红,改编电影的时候,记得叫我去演男主角哦。”

“你不是模特吗!”

“模特演员不分家的嘛。”

“再说你连看都没看过——”

“——我懂的。”

“嗯?”

“丸的小说,一定是好小说。看丸就能够明白个大概了。这样的角色,我一定可以的。”

“诶……”

“可以还是不可以嘛!”

“好。一定。”


他在等一个春天。并非修辞,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春天。他为小说中的主角们安排了一幕春日的戏,且务必要是山花烂漫纯色熟透了,到赏花时节城内万人空巷才可。小时他在家乡见过这样的场景,落在金阁上的雪还未完全褪去,绯红的樱却已涌上了清水寺的苑头。彼时岚山的翠竹还是越冬的深色,游人却已经渐渐多了起来——每年开了春不久后的家乡,总是这样;头些年里,他也目睹过东京的春。代代木公园早早便铺满了野餐垫,荒川水涨,中城的霓虹亮了,连同目黑川的河面上,也有小船徐徐漂过——头些年里,这一切他都见过,只是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了,到再需要提笔时,竟全然写不出一个字。春像是在遥远的彼岸,这些年的春都是,今年的春亦会是。每年,他都这样翘首期盼着一个等不来的春,便就如此,过了一年又一年。

可住久了的房间就像是沼泽,连同他的思绪一起吞并着他,到最后连推开窗户都要费些力气。那些无缘无故消失的春,在窗外兀自明媚着,像是高调地昭告着他的失败,轻快地来,然后笑嘻嘻地溜走。丸山抓不住,也就越来越抓不住。时光不等人的,他知道这一点。二十岁的成就拿到三十岁来看尚且都会显得微薄了些,更何况是迈进三十岁后还未有所成就的自己。他留下纤细的交际网,然后从世间痛快地消失了。可在漫长的岁月中,构成网的那些线——女友、搭档、等等——都在不经意间蹦断,使得他距离世间的距离更远了些。丸山自觉手无缚鸡之力,他拉不住,更系不上,久而久之也就任由线的那头的人去了,不过是平日里又多了个自怨自艾的夜罢了。

他蛀生在这样的长夜里,拖着身后残败的丝四处游走,有时他闭眼能看到光,可多半时候,闭眼的黑也如睁眼时一样。

大仓抓住了他拖在地上的网,在他的身后用力地一扯,他顺势回过头去,光就照进了眼里。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明媚是清澈的。


冬天进行地很快,自十一月入冬来,天气骤冷。十二月初,天又敷下了一层寒霜,晴日亦变得冰冷。丸山的小屋里渐渐有些禁不住寒了,他小心翼翼地使用着空调,盘算着电费撑过这个冬天该是刚好。几次,他还通过各种奇怪的梦境梦到这件事。丸山对日常开度的担忧,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一点,甚至是说,要不是大仓,他或许已经把空调停了,一个人加床被子,靠着隔壁透来的热气便熬过这个冬。他是担心大仓的——不光是身体上的担忧,更是大仓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的自信坦荡的模样,让丸山揣摩不到他对艰苦生活的承受能力。“毕竟他是个模特啊,”丸山这样想着,“又是张帅脸,带来的衣服还都是大牌。”

这种担忧实际上是全然没有必要的,大仓笑嘻嘻地同丸山住在一起,便已经能够给出肯定的答案了。只是丸山想不透罢了。

他还在做着那些梦,梦里被琐事纠葛着,或空旷无一物。后来他经历了一场寒冷的梦,直到冻得丸山醒来,他才缓缓意识到,不是梦。空调还在嗡嗡地吐着微弱的暖风,丸山后知后觉道,在这个夜里,新雪降下来了。

大仓睡得还熟,不知怎么的,那一夜当丸山发现这点后,顿时有喜悦流淌过全身。他想着明早一定要装作拉开窗帘才刚知道下了雪的样子,惊喜地摇醒大仓。随后他又被自己的这一个想法吓了一跳,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如此激情澎湃过了。

结果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却在第二天被下铺的大仓摇醒。“丸!丸!”他激动地低声叫着,“下雪了!快起来!”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想在久违的美梦中多停留一会。


一起过圣诞节是大仓提出的。当这个建议被说出时,丸山还稍稍迟疑了一下,想到对方是艺能界的新星,和自己这样过气儿的艺人待在一起被看到难免被说三道四。可新星本星的大仓却一副盛情邀约的样子,晚上靠在床头,用食指划着手机屏幕找着评分高的饭店。丸山差点儿都忘了自己当初是多么钟情于美食了,沉睡的爱好时隔多年被大仓唤醒之后,自己反倒也就没了拒绝的理由。他任大仓划着手机,自己坐在旁边的电脑前打着字。丸山最近的小说写得很顺利,就如快速进行着的冬一样,丸山小说里盛开的春也在迅速地逼近。

平安夜的当日,丸山一大早就起床了。大仓工作去了,如往常一样,他一人在家。丸山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自己当初参加活动时穿的套装,忙不迭换上——年轻时的衣服,如今已经变得过分贴合身体了。稍一耽搁,他随即又想到,若被认出来怕有不妥,对大仓也不好,又把衣服换下来,找了一套同样有些年月没有穿过的套头毛衣和风衣。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挺拔利索到不敢相认。这一恍间他仿佛是看到了一个成熟又成功的壮年的丸山,又瞬间觉得悲怆起来。他木讷着,迟迟才把这样的想法从脑子中赶走。然后他打开了短信的编辑界面:

“工作结束了么?我去找你么?”

很快收到了回复:

“嗯。来车站吧~!”

大仓和丸山并排坐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大仓在左,丸山在右。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傍晚时分的东京,天在降雪,地上积不起雪。

窗户紧闭,车内开着暖风,暖烘烘的。

他想起自己身边的位置,曾被不同的人坐过。可人来了又走,无论是谁,总是先他一步拉响停车的铃铛,潇洒地起身消失在雪地里,自己则一直静默地坐在大雪中行驶的巴士上,在茫茫白色中缄默地行进。最初是他的搭档,是贫乏时挤在一间房里分享一杯汽酒的友人,他们在街角讲着无人听的段子,在回家路上吹扯着膨胀而绚丽又不切实际的梦想,却大红大紫后分道扬镳。

“然后呢?”大仓问。

富起来后买了车——不是先前夸下海口的颜色夸张的保时捷,而是不可避免的、所谓“成功人士装低调”的黑色轿车,却总归是不再坐公交车了。

“——不过想想也是,名人出行哪有乘公交车的,少说也得打个的吧。大仓,你可真奇怪。”

“哪有!”对方笑了,然后问道,“然后呢?”

“最后实在没钱了,就把车拿去折现了。刚开始重新要坐公交车的时候,还很紧张,生怕被人认出来。坐了几趟后才发现,原来那样的’丸山隆平’,已经彻底从人们的记忆中宣告退出了——然后才想明白了,可不就是嘛,因为被忘掉了,所以才不会再有工作。所谓红极一时也不过如此,我不就是……这样么?”

“前女友是在后来认识的,”苦笑道,“闲下来了,反倒有机会谈女朋友。但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把’结婚’说出口,至此无论她再爱我……”

他的音量逐渐放低,大仓没有搭茬,巴士的轮胎轱辘辘地滚着。

丸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道:“小忠,我是真心希望你好。留下也好,离开也罢……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落到这样的境地。”

大仓在巴士里昏暗的灯光下静静地看着他,使得丸山的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搁置。他小心翼翼地看向窗外,雪又落了一片,随后,他听到大仓轻轻地说:

“丸,不要讲这样的话。”


他们连吃了三家店,最后撑得饱饱的走在东京被霓虹充斥的夜色里。大仓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只越冬的熊。丸山偏头看过去,想起了村上春树那句知名的比喻。雪轻盈地落在他的肩上,在城市灯光的照映下变得晶莹明亮,他反倒觉得,春似乎又近了些。

广场上的钢琴自动地播放着卡农的圣诞歌,大仓和丸山走近后,音乐停了下来。大仓感叹了一声,径直走过去坐下,把右手从袖口中探出来,落在白键上。

“我记不清了,但是……”

他这样说着,波回的旋律从指尖流淌出来。《献给爱丽丝》的乐声渗进了积雪里,丸山想到了小时候,母亲化妆盒上的八音盒里旋转的小人。

人渐渐围了上来,有些人掏出手机录像,丸山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腰上猛然撞上了什么。

是圣诞树下的木质许愿箱。

他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钢琴前的大仓,然后从旁边的袋子里抽出一张信纸,借着圣诞树上悬挂的彩球的微光,一字一句一笔一画地写道:

“祝大仓忠义前途似锦、早日飞黄腾达。”

他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

“祝他永远健康、幸福、快乐。”


快要到正月了,丸心想。他听到春叩响了他心中被寒冬封锁的大门。


春也不负所望,新年过后刚足一个月,天气中便就渐渐有了回暖的趋势。丸山慢慢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去信箱里拿信的人也从大仓渐渐变成了丸山。晨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丸山坐在窗边,大仓还在一旁的下铺瞌睡。丸山借着光亮看着手中刚收到的物业通知单,想着再不出两个月,天气就该允许他把空调停掉了。家乡要比东京更暖和些,估么着再过上两个月,故园便就该埋没在绯红色的樱海中了吧。他是一定要回去一次的,不光是小说的取材,更是为了带大仓去见一次——他打心底里觉得,这样的景色,是应该被铭记的。

丸山创作的活力,正随着春的到来而徐徐苏醒。大仓亦是如此,仿佛那冬日的愿望灵验了一般,丸山觉得,自己在电视上看到大仓的频率愈发的高了起来。他不再是每天去公司点到,而是常有头一日晚归,第二天一觉睡到下午的情况。凭借丸山昔日混迹演艺圈的经验,他明白,大仓去的这是夜间的直播电台和番组,正所谓合格艺人的第一步,兼成名前的踏板。

他同时也清楚着这意味着什么:总有一天——在娱乐周刊的记者的黑色小轿车停到自家马路对面之前的某一天——大仓会离开这里。永远地、彻底地离开,再也不会回来。随后媒体上露面抛投的人中多了一位大仓忠义,而大仓的生活中则会抹去一位名为丸山隆平的过气艺人,不知名的小作家。

他看着日历,等待着四月,亦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平安神宫的樱花啊,请你生长得再快些吧,让春来得再早些,赶在小忠的自由离去之前,那样我们或许还能够一起坐一次新干线,乘一路公交车。

而那一天的到来,还是比丸山苦苦请求的要早了太多。清晨,他醒来时,发现下铺少了大仓象征着熟睡中的均匀的呼吸声。他一时不知如何动弹,更不知到该讲什么话。他的心坠坠的,仿佛时刻都会沉下。他试探地张口道:

“小忠?”

下铺的人立刻回应道:“丸。”

空气中凝聚霎时间分崩瓦解,如洪水一般铺天盖地涌向丸山。脑中的嗡嗡声突然停下后,是漫无边际的一片死寂。他知道分离有时,曾想认真和他告个别。在一个大仓还在沉睡的早晨,丸山蹑手蹑脚地取出了压箱底的和纸和钢笔,轻轻地写下了“落英缤纷尤堪怜,暗将春色袖中藏”(1)的字样,想在离别之时交与大仓,让他好好保存。而如今他闭上眼,平安神宫的樱花只开满了眼前。

只听大仓说道:“丸,你好好听我说……”


丸山认识大仓,是在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如今,春迟迟到了。


-

(1)引用自《细雪》谷崎润一郎


评论(1)
热度(40)
© | Powered by LOFTER
回到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