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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醒来，味道却是一种如同女孩子般的奶香味。都说人长大后味道是会改变的，自此小时候自己的味道就成了家乡的味道，此话不假。

每次有在大阪的工作，又不急着回东京的时候，他都会回老家住一晚。昨天工作结束后，拍摄组将锦户搁在老家的丁字路口边，彼时雨已经停了，街上还没有行人，道路两边探出墙头的海棠叶滴着雨滴，地上潮乎乎的。

他提着助理生塞过来的长柄雨伞，慢悠悠地向着家的方向溜达。这些年他回来过不少次，刚刚好是“能见证老街的变化，又不至于唐突地接受一个面目全非的结果”的程度，所以也从未惊异过什么。小时候的街道很热闹，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大都是学校的同学，大家一起上学放学，周末聚在一起玩，谁家的妈妈做了好吃的就一起去吃；后来他进了公司，自此放学后去的方向就与这些朋友不同了；再后来工作渐渐变多，时不时要上京，后来考去了艺术中学，搬去了奈良……

人总是要离开的，或早或晚，只是走的时间不同罢了。儿时的伙伴会考到不同的高中、大学，再去往不同的城市生活；头些年回老家时，哥哥们还总是待在家里，妹妹还在读书。后来哥哥也彻底独立走了，妹妹结婚后也走了。

他还记得他在妹妹婚礼上致辞，然后大哭。本该欢喜的仪式，实则加重了离别的情绪，而在他所经历的所有离别中，自己向来是先走的那个人，也就更少地尝到离别滋味的酸楚。

何况更多的时候，自己忙得晕天昏地，根本无暇考虑这些。

从“我还能兼顾更多的事情”到“果真不行，必须去舍弃”，对自己来说，大概就是少年到男人的过程吧。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和好友一起递交了退团的申请，开完记者会后回到公司，进门便遇到了彼时尚年轻着的、还有着“哥哥模样”的昴。

他想开口打声招呼，还未出声，就听昴说：“没事了，亮，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他泪水决堤。

那天他久违地被放了两天假，便就立刻买了回家的车票。傍晚时分的列车上暖洋洋的，车轮在铁轨上隆隆地飞速转动，颠簸之中他很快就睡着了。

那一觉无梦，即便醒时还有巨大的压力与苦恼，梦里，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逸。

只是少年时，忙里偷闲的惬意，如今已经很难再有了。

步入三十代后，忙时比年少时更忙碌，但或许是因为有了更大的承受能力，反而觉得比那时要清闲。那个不拼命高调搞笑就不会有镜头的时期已经结束了很久，日常番组至少会有三台摄像机对着自己已经变成了常态。

“这里连空气都在拍摄你。”昴曾这样对自己说。虽然有时还是不愿意对着镜头讲出羞耻的台词，但是“镜头”存在感对自己来说也确实越来越弱了。

而昴不一样。

即便自初次登台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他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不时调戏摄像机，在闪烁的绿点前情绪高亢。

——像是激光笔前的猫咪。

而猫咪，或许会越变越慵懒，但是是永远都不会长大的。

锦户觉得，他像是陷入了一个被动的轮回。在很小时遇见哥哥模样的昴，在关照下长大，变成大人、和昴一起做主唱、在他身边划吉他，反过来关照对方。可当他正想走到下一步的时候，他的故事和他们的故事，被上天那位看不见的操纵者恰到好处地截断，然后拼接：把昴的童年，续到了他的如今上。

随后勒令他独自写完剩下的故事。

他走上街头，潮湿的路面着昭示着昨晚下了场大雨。刚吹干的头发软塌塌地耷在脸上，此刻更觉得湿漉漉的。显眼的黑色保姆车停在昨天他下车的那个路口，他忙走过去，钻进车里。

“早上好。”

“早上好，锦户先生。”

“早上好。”

车里是前排的司机和坐在后排的助理。

“今天只有我们去现场，大约二十分钟就到化妆间，请您在这之前先看下剧本吧。”

街景略过车窗，窗外嫩绿色的初夏飞快地向后退去。锦户靠在窗边借着光亮翻阅剧本。他先前就大约知道，第二天录制的主题是“课后的中学生”之类的，其内容也无外乎于社团活动、恋爱、逛街、打工、打游戏之类的话题。中学生的爱好都是平凡的，平凡，但不普通。自许多年前，自己还未离开学校的时候，锦户就这样想。

但不同的是——

“有一次随机家访哦。”

“嗯？”

“在第二页。”

“啊，这里。”

“这个还是要好好准备一下吧。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选的话……”

“嗯。确实呢。”

锦户的目光落到“社团结束后跟随一名有才能同学到家里进行深入了解”的字样上，“有才能”三个字下被红色的马克笔画了两条横线。

他有一个在心中闷了好久，却迟迟没敢证实的问题。

“那个……’涩谷昴’，你听说过吗？”锦户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问。

“诶，那个昴吗？”

果真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吗，锦户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知道哦。这所高中学生乐队的成员吧。怎么，锦户先生是对他感兴趣吗？”

“是……也不是。”

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遗憾。好在不是自己出了问题，而是自己所在的世界，出于某种原因——或者没有原因——变得乱七八糟的。命运的操纵者带走了那个曾经在自己身边的昴，却又还给了他一个不一样，却又与自己认识的那个昴在各个方面都像得如出一辙新的昴。

他不知道该做何解释，但因明白，这样违反常理的事情不如不去思考原因。那么撇去这些思考后所剩下的呢？比如，在自己原先所存在的世界里，涩谷昴本人是不是没有选择离开，或者至少没有彻底地消失……？

这样乱七八糟的思考让他有点点头疼，直觉和理智却又同时告诉他，答案只能从如今的少年昴身上去寻找。

即便最后找不到答案，也未必比不会有好的收获。

“那个’昴君’，很有名吗？”

“貌似在中学生中还小有名气的，有演出，在社交网络上也有固定发视频……不过我是前阵子补资料的时候才知道的，也不是非常了解。”

“这样啊。”

“这个’昴君’，其实是这次家访的备选呢。”

“确实呢。有点少年偶像的感觉呢。”

“如果锦户先生愿意多了解一些他的事情，也是挺好的。”

“嗯，”他扭过头去，藏起一个狡黠的笑，“我会的。”

锦户戴上耳机。耳机里传出少年稚嫩却故作低沉的歌声。

一旦放下那些不愿意在过分地去想的事，他的当下的生活就如同是有谁刻意又用力地按下了游戏的开始间，先前暂停的那些倏地活动了，开始激情盎然地运转起来。

随后当他走进学校的大门时，每一个脚步都变得愈发轻盈。

他甚至觉得，他的快乐是与“探求真相”的愿望无关的，纯粹的快乐。仿佛自己已然沉浸当下，将过去的、未来的事全部置之脑后。就如多年前在回家的火车上的丢失的那个梦，夹在彼此疲惫的两个现实中间，却在那一刻将所有的苦恼瞬间隐去。

“昴君！”

于是，在他看到自己前方十几步的地方，从走廊里飞快走过的少年时，他想都没想就大声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少年闻声抬头，张望一下，便也看到了他。

“早上好啊锦户先生！”

“昴君，”他看少年跑近，于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一字一句地说：

“今天放学后，可以让我听听你的歌吗？”